世界读书日丨邹坚峰:我在文革年代的课外阅读
老编的话:今天是世界读书日。本号文章结集的《新三届致新生》一书,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,今天正式首发,并走进全国20多所高校,参与大学生读书日活动。本书部分作者亦来到各高校现场,与年轻朋友分享新三届人的人生履迹。
响应世界读书日活动,本号推送新三届学友的一篇文章,回忆那并不久远的蒙昧时代爱书人的种种艰辛。老编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,拜读之下,心有戚戚焉。
作者简介
作者咖啡店工作照
邹坚峰,男,江苏无锡人。1960年出生,77级本科,1982年在南京气象学院获理学学士,分配北京气象出版社从事图书编辑,1987年获南京大学气象系理学硕士学位。1995年移民至新西兰,现定居奥克兰市,归信基督教。
原题
家有书蠹一二三
家里仨孩子,哥,妹,我都爱看书。少小与书为伴,犹如现在的孩子迷恋电脑和手机。自认字起,我们就活在两个世界里,一个是现实世界,一个是书里的世界。
我们称大部头的故事书叫“字书”,称连环画叫“小书”。我看的第一本字书是《林海雪原》。
应该是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夏天,家里的木地板拖洗干净,透着凉气,我卧在地板上艰涩的读完第一本书,大量的字不认识,但故事看懂了。书中的深山老林,让我神往,想去那里看看,看看奶头山威虎山,看看人参貂皮乌拉草。故事里的人物:小炉匠、一撮毛、侯专员、蝴蝶迷、许大马棒、座山雕、白鸽、少剑波、杨子荣,个个鲜活在我的世界里,各行其道,好多年撵不去。
那些年,社会禁书,文革前出版的文艺书除了两本外国小说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和《牛氓》,其他都不让看,理由是有毒。
开始的时候,说《苦菜花》是毒草。过些日子说《朝阳花》《海棠花》也是毒草,后来《红岩》《红日》也是,《青春之歌》《三家巷》和《苦斗》更是巨毒。到后来索性毫无选择,文革前的书都是封资修的作品。
那些禁书,我们都看过,社会禁什么,我们看什么。到后来索性毫无选择,文革前的书有一本看一本。
那些书的毒性被人说的十分恐怖,犹如断肠草,杀人于无形。我们每天捧着“毒草”过日子,似乎也有了“中毒”的症状:读到革命志士英勇赴死,两眼哭肿;读到汉奸特务被除,兴高采烈,拍手称快;读到阿凡提和巴拉根仓扬善惩恶,智招叠出,笑得满地打滚。整天疯疯癫癫,五迷三道。
我家的书都是哥借回来的。哥长我四岁,长我妹五岁。
书借回来,哥先看,看完后,我和妹看。大家读同一本书,陷在同一个故事里头,心智跟着哥走,我和妹一下比同龄人超前了好几岁。
哥有哥的朋友圈,哥的圈子我进不去。在那个圈子里,书轮流借换。书借回来看完,不急还,先拿去与下一家换书。一本书几经转手,到后来,往往书在谁手里都搞不清楚。书借出去,要不回来是常事,最多是拿一本别的书一赔了事,没有看到有谁为这些事翻过脸的,圈里有圈里的规则。
圈子里的人,每家都有几本压箱底的书,用来彼此调着看。个别的人,有“一手过”的豪爽,借出去的书从不打算再要回来,借给他的书也从没有想要还的事,这样人往往到了后来,就被逐出了圈子。
这个圈子越来越杂,有书为大,有书就是爷,后来地面上一些小混混,凭着家里有两本七侠五义的古装书,也在这个圈子里长了一会脸,讨得一时俏。
我们看的书都是没头没尾的,没有一本看得见封面。前面几页烂成絮状,接着是一叠半页的纸片,往往过了十几个页码才渐入佳境,纸面开始完整起来。看书的时候,我们先将前面残破的纸片舒展开来,一字一字捡起来拼读,连猜带蒙,知道个大概的开场,每一个字对于我们都是珍贵的。书名得从书脊上辨认,有些书只剩了中间一个芯,书脊磨得发白,书看完了,也不知道看的书叫什么名字。
一套大部头的书常有分上下册或上中下三册,我们先得到的可能是后面一本或中间一本,或者一套书借回来,兄妹仨一起看,就得把次序错开,总有人先得从后面或中间的读起。倒着读,或从中间开始往两头读,都不影响我们对故事的串併理解。
那时看书讲究效率,书要是搁在手里久了,周转速度慢,意味着就会失去许多换书的机会。经常有这样的事,书刚借回家,外面就在两头催,这就炼成了我们速读的习惯。我妹能耐,一目十行,一本砖头厚的书,不到两个半天就看完了。
我看书的速度是仨孩子中最慢的,不少书借回来,没等我看完就拿走了,后来许多书我干脆不看了,要看也看不完。得益于这种本事,妹读过的书最多,到1977年上大学之前,妹几乎看完文革前十七年出版的所有中外小说。妹读南师中文系,入学第一天,老师开出长长一个课外书单,让大家去图书馆借读。那个书单,妹告我,早在中学时期她已经全部读完。
读书的爱好并没有给我们带来荣誉,却给我们造出不少的麻烦。
仨孩子放学回家,扔掉书包,抢一本书在手,读的痴迷,万事抛在一边。吃饭的时候,一人一书,边吃边看,直吃到饭菜凉透,楼梯上传来娘噔噔的脚步声,我们急忙将书随手扔进床底下;夜里凑一只15支光的电灯,看到半夜不思睡觉,多花了电费,早晨还耽搁起床。逢到星期天,天没有亮透,就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本书来,各自裹在被窝里看,直到太阳高升。
有一次,妹从早到晚看了一天的书,黄昏时,趴在面西的窗台上,就着夕阳的余辉,看着看着,两眼一黑,一头倒地。
天长日久,读书的爱好严重影响到正常的家庭生活秩序。父母是双职工,平时家里的事情,生火烧水做饭打酱油,都是孩子的事。我们读的这些书在父母眼中看为闲书,非比那些学校里的功课,所以更不讨喜。父亲上火的时候常常训斥:家里的事没人管?都是客人吗?几次警告说要把书从窗户扔出去。
邻居看我们几个也有些怪异,背后指指戳戳:看这一家,三个书蠹头。“书蠹头”不是个好词,在无锡人口中相当于“书呆子”一类。
一天,哥的班主任,一位美丽的女教师,登门家访。
美丽女教师讲一口优雅的普通话,说是例行家访,没什么大事。先是对母亲表扬了一番哥在学校的表现,然后三句二句就绕到了书这件事上。说哥爱看书,据她所知,那些书多少带有这样那样的问题,孩子这个年龄正是世界观形成的时候,自身的识别能力不高,我们做家长的要多关心孩子读的什么书,多关心孩子的健康成长。
一天,大院里的一位科长在井台遇见父亲,聊起了我妹。说妹爱看书,据他所知,妹看的书都是禁书。科长提请父亲要多注意家庭监管。科长在政府部门做保卫工作,职业性警惕性都很高,科长说话的口气是和蔼友善的,是看在大家都住一个大院的份上,从关心呵护的角度,以邻里的身份给予好意的提醒。
那些年我们究竟看了些什么书?除了上面提到的那几本,能想得起来的有《铁道游击队》《敌后武工队》《粮食采购队》《战斗的青春》《烈火金刚》《吕梁英雄传》《红旗谱》《高玉宝》《刘文学》《山乡巨变》《春风化雨》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《子夜》《围城》《金粉世家》《故事新编》《许地山文集》《郁达夫文集》《四世同堂》《南方来信》《悲惨世界》《孤星血泪》《三九年》《静静的顿河》《夏伯扬》《青年近卫军》《战争与和平》《复活》《卓亚和舒拉》《山村女教师》《童年》《在人间》《我的大学》《母亲》《猎人笔记》《查达莱夫人的情人》《简爱》《安娜.卡列尼娜》《老人与海》《人间喜剧》《唐吉诃德》《福尔摩斯》《飘》《欧也妮. 葛朗台》《契可夫小说选》《红与黑》《基督山伯爵》《一千零一夜》《西游记》《水浒》《三国演义》《英烈传》《二十年目堵之怪现状》《老残游记》《中国民间故事》以及明清小说《拍案惊奇》系列,志怪故事。记不全了,无记其数。更多的没有名气的书,读过即忘。
还读过科普《十万个为什么》,以及几本儿童读物《大林和小林》《宝葫芦的秘密》《小布头奇遇记》。
《小布头奇遇记》说的是有个小朋友,丢失了心爱的布绒玩偶——小布头。小布头经历了各种奇遇,最后回到了小朋友身边。故事中写到小布头被叼进老鼠的家里,鼠家有兄弟五个,五兄弟出场的时候,各有一串顺口溜来介绍自己,充分展示了鼠老大的蛮横,鼠老二的圆滑,和其他几个鼠弟的阿谀逢迎胆小懦弱。这些情节把我们逗得笑弯了腰,那些顺口溜我们都能上口。
没有书看的时候,我们就看毛主席诗词和唐诗三百首。
1970年代中期,我们有了新的看书渠道。父亲办了一张借书证,从无锡市图书馆借书回来,全家一起看。这些书当时不对社会开放,仅供科级以上的政工干部内部借阅。我们靠着父亲的特权,读了《红楼梦》《聊斋志异》《封神演义》《儒林外史》《东周列国志》《金陵春梦》《史记》《我的前半生》。读《红楼梦》的时候我上初二,当时我并不喜欢这套故事,书读完了也没有弄明白里面人物的相互关系。我勉强自己把这套书读完,是因为它是名著,以后与人显摆,也好说自己“四大名著”都看过了。
那时文化出版业在慢慢解冻,新华书店开始有了新版的读物。
我所知道的在文革中最先出版的一本小说,名叫《较量》。写的是一家工厂在搞技术革新的过程中发生的阶级斗争的故事。书中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和脸谱化的阶级敌人,符合当时文艺的一切审美标准。小说一经面世,就在社会产生了轰动,大家言必提《较量》。
随后,新版的小说如雨后春笋,渐渐多起来,我们的阅读方向也转向了新书:《沸腾的群山》《三探红鱼洞》《桐柏英雄》《李自成》《艳阳天》《金光大道》《西沙儿女》《海岛女民兵》,以及长篇散文诗《西沙之战》。作家浩然的名望如大神般令我们兄妹敬仰。这些新版小说,后来大部分被拍成了电影。
顺便一提,我们还读过几本诗集,其中两本给我留下深刻印象,一本是泰戈尔的《飞鸟集》,另一本是《中国当代诗选》。后者收录诗人艾青、公木、李瑛、仇学宝、流沙河、王老九等人的作品,我和妹能背其中几首诗,如郭小川的“团泊洼的秋天”“祝酒歌”,闻捷的“我思念北京”,张永枚的“骑马挎枪走天下”,藏克家的“有的人”,賀敬之的“回延安”。
诗集中有一首“支书家的新嫂子”,忘了诗人的名字,记得开头有这样几句:
支书家的新嫂子
有点嘴皮碎
碰到三婶二大娘
唠唠叨叨不住嘴
… …
我们一边念这诗,一边笑出了泪。
2017年7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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